那下面我们就藉也是东坡 离开黄州时候所写的一首〈满庭芳〉
这阕词来谈论东坡词旷的意义 以及以人情为依归的生命意境
东坡思乡的情怀相当深浓
在他刚离开汴京到杭州的时候 他在〈游金山寺〉的一首诗里面就写了这几句
江山如此不归山 江神见怪惊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 有田不归如此水
他说如此美好 而我却不肯归隐
江神就会责怪我 且为我的顽固、恋俗而感到惊奇
最后两句是东坡思归故乡 对着江水所发的誓言 我向江神致意说 我之所以出山而为官
乃非不得已 要是故乡有田可耕
可解饥寒 我若不归隐的话 就将如江水一样一去而不返
此外的例子在诗词里面真是不胜枚举
东坡虽然跟子由他的弟弟有夜雨对床的盟约 和他的长官杨元素也有
「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的一种祈愿
但终究身不由己 功名未就却反遭贬谪 离家越远
乡愁就越深 最后就有「望断故园心眼」的悲慨
没想到如 〈游金山寺〉诗所说的、一语成谶 此生如江水一样的去而无归
那如何化解这份乡愁呢 觅得生命的归宿 那是东坡最要思索的人生课题
东坡贬谪黄州四年又两个月
在元丰七年的四月 终于呢朝廷 把他量移到汝州 改为
到河南的临汝去 从黄州团练副使改为汝州团练副使
本州岛安置 汝州比黄州繁荣 又接近政治中心汴京
对贬谪人来说 这无疑暗示着惩罚已经逐渐结束
而通常在量移之后 紧接着就是任便居住
自由选择居住一个地方 到那个时候罪官的身份就慢慢就消失了
所以量移还有任便居住往往是 在再行启用的那个准备 是政治生涯
政治生命重新开始的起端
所以对用世之心仍然有的东坡而言 去黄移汝啊当然是一个好消息 可是
如 〈别黄州〉诗里面所说的「桑下岂无三宿恋」
在这四年多的岁月里 黄州的山水田野 乡邻士绅 早已成为东坡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他们陪伴东坡渡过生命最艰困的时间 而他也相对地付出了他的真挚的情谊
现在呢在理想跟田园闲情之间 东坡必须有所抉择 如同当年当年他割舍乡情 踏上仕途一般
那〈满庭芳〉这个词就写下了这种复杂的情绪
〈满庭芳〉的词有个序文这样写的 他说 元丰七年四月一日 余将去黄移汝
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 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 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 吾归何处? 万里家在岷峨
百年强半 来日苦无多 坐见黄州再闰 儿童尽
楚语吴歌 山中友 鸡豚社酒 相劝老东坡
云何 当此去 人生底事 来往如梭
待闲看秋风 洛水清波 好在堂前细柳 应念我 莫剪柔柯
仍传语 江南父老 时与 晒渔蓑
归去来兮 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
生命意义追寻 就是一条漫漫长路 一旦踏上了 再难回头 东坡终究不是陶渊明
他的性情决定了他一生如云水飞鸿般的那种状态 开头这几句啊是相当悲凉
凄恻的 这是来自东坡自我省察之后的一种无奈
陶渊明当年呢处于乱世 自认自己呢性刚才拙、与世多忤
欲有为而不能 为了忠于自己做出自由意志的选择 归隐田园
但是东坡呢 虽然有这份心也无从实现 因为是带罪之身
只能被迫蛰居在乡野 至于在岷峨之家 已是遥不可及了 这个家是回不了了
所以东坡说「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
东坡这个时候四十九岁 勉强来说也快渡过大半辈子了 恐怕余年也不是很多了
空间那么遥远 时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更令人感到无奈
而在这里面呢 坐见黄州再闰 儿童尽楚语吴歌
眼睁睁的 很突然的看着就在这个地方 过了两个闰年 元丰三年闰九月、元丰六年闰六月
在这四年里面却是无能为力 又在这四年多里面呢 家中的小孩满口说的、唱的
都是吴楚方言 孩子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了
四川家乡的一切对他们来说
已经十分陌生 东坡如果考虑到现实的处境还有小孩的未来
归家的想法恐怕也需再加斟酌
而在黄州 经营东坡耕地、搭建雪堂 东坡和家人在这个地方已经安之若素了
因此「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那现在的田夫野老用猪肉鸡酒来款待我 劝我在东坡这个地方终老
苏轼何尝没有这种打算? 然而现在又不能违逆朝旨 要离开这里了
因此他说「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在这离别之际还能说什么呢?人生为何如此的来往匆忙?
这个时候他心中确实充满了人生无常的感慨
可是他转念一想 心情一转就写出了「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
人生何处不可以安适呢? 雪堂、赤壁固然令人留恋 而洛水清波不也是传诵已久
历来诗人爱歌咏的地方吗?如果不离开这里 又如何去得了那边呢?
如此一转念 遂觉海阔天空
生命纵然无常 却是也有希望无限
若能够随缘自适 何来忧惧呢 说不定他年功成名遂了 东坡雪堂又是归老之处了
所以说「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
「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好在呢留下了几株细柳 希望那些邻里诸君
永远记着我 不要剪去它柔嫩的枝条 而我呢会不时仍然传话给你们 要时时
晾晒我所穿过的渔蓑 也许我会重返故地呢?
此物此情不因为我离去就不存在了
郑骞先生在〈漫谈苏辛异同〉的这篇文章评论这首词就这样说了
他说:这样展开一步 便有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这就是所谓的旷 胸襟旷达的人遇事总是从窄往宽里想
写起文学作品来也是如此 这首〈满庭芳〉并不 是东坡上乘之作 却足以代表他旷达的胸襟
东坡离开黄州以后 重返朝廷 四任知州
再遭贬谪 又经历一次跌宕起伏的政治波涛
好像前一次生涯历程的翻版一样 但心境也随着年岁 已有不一样的境界了
东坡在〈八声甘州.寄参寥子〉这样说的 他说 不用思量今古 俯仰昔人非
谁似东坡老 白首忘机
过去对时间的焦虑 但现在五十六岁的苏东坡有着不一样的体验
他说不用思量今古之别 就在一低头、一抬头之间 面前的人事早已经
发生变化了 俯仰之间时人已非 时间本身是流动的
所谓的古 曾经是今 而今亦终将成古
所以今古又如何去思量呢? 谁像我东坡老居士那样 以年岁的经验换来的生命智慧
能随缘自适 泯灭了机心 把种种的谋略都忘记、忘去了
这如何化解乡愁 觅得生命的归宿呢?
东坡在返京之后 写给柔奴的〈定风波〉所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已经从心安处体证了生命的意义 化解了形体的拘限 得到心灵的自由
这首之外呢 东坡在任翰林大学士的时候 所写的两首〈如梦令〉也值得一提的
〈如梦令〉两首 这样写的 他说 为向东坡传语 人在玉堂深处
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
归去 归去 江上一犁春雨 手种堂前桃李 无限绿阴青子
帘外百舌儿 惊起五更春睡
居士 居士 莫望小桥流水
人在翰院 就在玉堂
心里面呢想的是黄州 可以看出东坡如何 结合苏轼的本尊还有东坡居士于一体的努力
这两首词事实上可以看作是苏轼内心的独白 是他的理性的自己还有感性的自己的一番对话
这个时候的黄州已经不仅仅是指一个实际的地方 而是他心灵向往的处所
东坡不断地呼喊 这曾经有过的感觉 是要提醒自己
居士心境仍须在 而归去之心不可忘
要时刻保持着超脱现实的理想心情 人在官场中 人能怀有闲适心
保持灵明的心性 才不会被物欲所蔽
真正做到超然物外 做个认真任事的自由人
这充分发挥了白居易「中隐」的那一种 「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的那种精神